“怎么样,你要跳吗?”

    安欣单手插兜,静立不动,只有衣角被夜晚的微风吹得翻飞。静止的时间越长,高启强脸上的笑意越冷。

    “我知道你不会跳的。”他说。

    “你就是这种人,自私自利,从来不会以己度人换位思考的。你跳池子不行,我被你摁进冷水里就行。你不喜欢被人威胁,被人命令,倒是很喜欢威胁我,命令我。”

    “高启强,我没有威胁过你。”

    太子爷面不改色,大言不惭。

    “我只是在确保你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在矫正你的不当行为,仅此而已。”

    高启强别过头去,踢了颗石子进池塘,发出了一声轻蔑的低笑。

    “什么是正确,什么是不当?还不都是你安太子定的,就非得按着你的来是吧。”

    安欣面上露出些许的不解。“是的呀,我定的从来没错过,不是本来就该按着对的来吗?”

    他的理所应当,让高启强的拳头攥得更紧。两人就这样相对沉默了几秒,还是高启强先让了步,撩一撩头发,走到了安欣面前。

    “好,你厉害,你们既然给黄翠翠做了尸检,知道了她的死亡时间,不就能去比对徐江有没有那个时间的不在场证明了吗,怎么不见你们拿这个去找徐江的麻烦。”

    安欣耐心地向他解释,“法医推断黄翠翠的死亡时间是一月三十一号,那时徐江不在京海。不过,如果凶手事先用更低温度提前冷藏过尸体,提前个一两天也是有可能的。”

    高启强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又问,“既然如此,安警官,你怎么没有想到……去白金瀚的冷库里找一下呢?”

    安欣蹙了下眉。“黄翠翠不可能把录音笔带去冷库的,她的尸体是赤裸的。”

    “裸体,就没办法带东西进去了吗?”

    高启强神秘笑笑,抬手整理好安欣歪斜的领带夹。

    “安警官,看来你也不是无所不知。起码有很多脏招,就只有我们这些婊子知道。”

    听了这句话,安欣眉头皱得更紧。

    “不要这么说自己。”

    连怎么称呼自己都不能由自己做主,高启强的额角跳了一下,在余光瞄到假山后的人影时,险些崩塌的笑容弧度又支撑了起来。

    “口说无凭。”

    高启强的鲜红鞋底踩在池边,轻轻柔柔抛出四个字,拉起安欣的手掌,摁在了自己胸口。

    “安警官,婊子的脏招是什么样的,能起什么效果,我让你见识一下吧。”

    下一秒,高启强就变了副脸色,惊恐地喊叫了一声,向后一仰,栽进了水池里。他没入水面的瞬间,池中的鲤鱼四散而逃。水池不深,大约只有一米出头,溅起来的水花倒是不小,砸湿了还没来得及收回僵硬手臂的安欣的小半条裤子。

    好拙劣的碰瓷,好幼稚的诬陷。幼儿园的小孩都不会玩这种把戏。

    他冷眼看着高启强在水里扑腾,像一尾活跃过头的肥鱼,唯一的区别就是鱼要安静一些,只会扇动鱼鳍,不会撕心裂肺哭喊救命。

    “高启强,你好不好别再——”

    他苦心劝诫的话还没说完,就瞟到几个不知道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的人正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救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嚼什么闲话。安欣其实是不在乎的,但这几天孟德海特意多次对他耳提面命,勒令他不许再惹出舆论风波,否则就要让他待在家里停职反省几个月。

    几位长辈里,他就怕孟德海。孟叔最知道怎么掐他的命脉,小时候没收他的魔方和数独题集,十几岁的时候没收他的侦探小说,现在又要没收他的警官证。

    他是喜欢做警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幸运,能把幼年时的爱好发展成职业。他从小就热衷于理顺乱麻,拨乱反正,他喜欢正确答案,同样,也享受求出正确答案的过程。

    这次的解题过程是艰难了点,客观来说,甚至可以算是难度最大的一次。他有过烦闷,有过焦躁,有过愤恨,有过直接将题目撕毁的冲动——把那份该死的试卷浸泡到水里,浸到它的墨迹都褪掉,褪成纯白,泡到它呛水咳嗽,泡成一条白肚上翻的鱼——但更多的时候,在那些岩浆般翻涌的恶劣情绪没有冲破理智外壳的时候,他还是能多多少少,琢磨出一点趣味的。

    他对着表演溺水演得正来劲的小陈总笑了笑,跟着跳了下去,差点砸到人家身上。高启强吓得往旁边一翻,一不小心脚就踩实了池底,直接一个鲤鱼打挺破水而出站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完全伸直,水面就已经降到了他的腰部。

    这么容易就能脱险,显得高启强刚才的挣扎更可笑了。还好,他没尴尬多久,就被安欣抱住腰薅回了水里。他肉墩墩的屁股蛋撞到了安欣胯上,那些落在难舍难分的两人身上的,原本可以帮助他证明安太子的暴行的目光,把他的耳根烧得滚烫。他扭着屁股试图掰开那只箍在他身上的手臂,可安欣搂得好紧,温厚的声音吹到了他耳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黄翠翠把录音笔藏在了她的生殖器官里,是不是。”

    他哼了一声,讽笑道,“这么快就开窍了,安欣,看来你还不算很蠢。”

    “你很聪明吗?”安欣反问他,“你知不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小陈总这个身份,带来的不只是钱和权力。血浓于水,你以后就被绑死在陈家了,他家的水很深的,你想脱身都走不了。陈家做的什么生意,刀口舔血,随时随地掉脑袋的,陈泰这几十年结了多少仇怨,要有人上门寻仇,第一个砍的就是你。”

    高启强沉默几秒,在他臂弯里回转身子,直直看向他眼底。

    “安欣,我知道。”高启强轻声说,“所以最开始,我跟他达成的约定是,我帮他弄死徐江,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收我当干儿子。拿到录音笔之后,我也没有……第一时间给他。我知道这个录音笔比徐江的命更贵,能换到比干儿子更有价值的位置,但我那个时候,并没有下定决心,真的要去当这个‘小陈总’。”

    即使有工作人员已经带着毯子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安欣依旧不闻不问,只顾将他扣得更紧。

    “老高,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高启强重复了一遍,嘴边噙着抹古怪的笑。

    “是你逼我的啊,安警官。”

    迎着安欣大惑不解的目光,高启强眨一下酸涩的眼,笑出了一丝苦味。

    “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放过我们旧厂街。你让我怎么办呢,一个干儿子,在陈泰那里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只有我成了小陈总,他才有可能帮忙救他们。”

    服务人员走到池塘边时,高启强用尽全力踢了一脚安欣的小腿,即使有池水充当安全气囊,凭借他又准又狠的踹人技术,还是顺利让安欣吃痛地松开了他。

    他搭着工作人员的手臂爬上了岸,裹着毯子,红着眼圈俯视池塘里的安太子。

    “安警官,你没道理再这么对付我了。”

    到底是谁在对付谁。这人,是惯会倒打一耙的。

    等他们换好干净衣服,去到长辈们面前时,那几个旁观的工作人员已经尽量客观地把事情阐述完了。两位长辈都面色不善,见他们进门,也没有招呼他们坐下。

    陈泰斟茶的动作慢悠悠的,脸上倒是严肃阴沉。“安局长,你儿子过去是怎么对待我儿子的,我也不是不清楚。我是真没想到,他在我的地盘也敢这么做,怎么,当我老头子是死的啊?”

    这对半路父子配合得倒是默契,看来今天这出,是摆明了又要来一次栽赃陷害。

    安长林皮笑肉不笑,把太极打了回去。

    “陈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儿子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安欣同志好心下去救他,我看,这叫见义勇为,值得嘉奖。”

    两边各执一词,都打定主意要护犊子,一时也争不出个结果。再说这事要真计较起来也挺丢人的,他们一个二十九岁一个二十五岁,不是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在这为了到底是谁推了谁争得脸红脖子粗,传出去安家和陈家的脸都别要了。

    无所谓,反正公开搅出这滩浑水,陈家父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先是主动抛出诱饵,告知对方录音笔在自己这里,然后拿落水的事作筏子,借题发挥,让安家陷于被动。就像在购买商品的时候,先挑出这份商品的缺点,以此来杀低价格。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正好给了陈泰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推脱拒绝安长林刚才提出的那份还算丰厚的条件。

    我儿子都被你儿子欺负成这样了,就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就想把我打发了?我再多讨要点医药费,不过分吧。

    高启强裹着毯子,浮夸造作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站不稳的样子。陈泰招招手让儿子坐回自己身边,以要带孩子去看病这么敷衍的借口,不冷不热送了客。

    安长林自觉被下了面子,脸色黑过锅底,离开时连句关心高启强身体的客套话都没说。可惜,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