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其人,惯会附庸风雅。市里的不少文化场所,都是由他牵头投资建设的,市书法协会那里,他还挂了个名誉会长的名头。

    定好的会面地点,是一处仿造苏式园林风格建造的高档饭店,背后的老板自然是陈泰本人。安欣难得规规矩矩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本来就箍得不大舒服,安长林下了车,又把一礼品盒交到他手上,说是套汝窑的茶具,怎么说今天都算是他安欣这个小辈第一次见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要是两手空空地过来像什么话。

    安欣接是接了,就是不怎么情愿,脸上凑不出半分笑意。安长林知道安欣对陈泰之流是有抵触心理的,觉得人家是靠混黑道发的家,手里的钱不干不净,没资格当自己的长辈。

    这些年,陈泰年龄上来了,表面上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专心致志搞自己的建筑公司,满口的仁义道德,闲暇时间就品品茶赏赏画。实际上,在他的有意栽培之下,把持京海地下世界的仍然是他当做干儿子扶持的徐江和干女婿白江波。

    徐江这两年攀上了赵立冬,野心膨胀,不再对泰叔俯首帖耳,借着儿子的意外身亡弄死了白江波,四处吞并地盘,隐隐透出想要彻底取代陈泰的意思,也是以此来试探近年来愈发讲求以和为贵的老爷子还剩多少底子,到底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已经日薄西山。

    他以为陈泰自始至终不动声色,是老东西怕了自己,得意忘形,结果阴沟里翻船,死在了只配给白江波提鞋的旧厂街手里。

    其实哪怕高家兄弟没有对他出手,他也蹦哒不了多久了。姓徐的过于自负短视,老狐狸陈泰怎么可能怕徐江这个小猢狲。懒得跟他计较,不过是心知肚明他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老爷子在京海盘踞多年,资产庞大,门下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摆在明面上让徐江看见的不过九牛一毛。陈泰的触角早已伸到了临近城市,连勃北都有他的场子,据说上面罩着他的人起码是省级的。

    他不用求着市里的官,孟安一派与赵立冬一派倒是一直都有拉拢他的意思,陈泰向来中立,这次难得主动向安长林示好,说知道安局长老家在福建,想请安局来帮着考察一下刚请的闽南菜厨子正不正宗,安长林也不好不给面子。

    安欣提着礼物,跟在安长林身后,踏上园林门口那道越过潺潺溪水的木桥,嘴里还在嘟囔。“那你自己来就好了呀,非让我过来干什么呢。”

    安长林对着迎上来的礼宾小姐礼貌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脸,没好气地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以为我多想让你来啊,陈泰说他儿子今天也过来。也是怪了,以前也没听说过陈泰还有个儿子,他那档案上明明只有陈书婷一个养女,连婚姻都没有过……算了,你一会儿可管好嘴,别瞎问啊。我听陈泰那意思,是想让两个你们小的多接触,说是以后工作上少不了打交道。”

    安欣一手拎盒子,一手插兜,声音冷冰冰的。“我这人不爱交朋友,尤其是这种疑似是黑社会头目的私生子的朋友。”

    安长林的脾气比孟德海要好的多,安局长深吸一口气,只是剜了这口无遮拦的小混蛋一眼,要是孟德海,估计早就一巴掌上去了。

    他没想到会见到高启强。

    他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高启强。

    坐在陈泰身边翻阅着菜单,依旧梳了背头,身上穿的衣服,和陈泰一样是中式风格的。立领,盘扣,竹叶暗纹,腕子上戴了碧绿的翡翠玉镯,成色清透,不说不笑时,确实有几分唬人的儒雅气质。

    “服务员,点……”

    他从菜单上抬起头,与安欣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停顿了几秒,才说出了那个“单”字。

    “安局长,可算是见到您了,今天我们这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陈泰站起了身,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了安长林的手,然后才把视线投向了一旁面色明显僵硬的安欣。

    “想必这位就是安欣安警官吧?果然一表人才,安局长您这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安长林明显也认出了高启强,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们一起在孟家吃过一顿饭,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这位把他们警局搅得天翻地覆的小高身上,可谓是一点都没有体现出来。

    “陈老板,这位是?”

    “哦,我忘介绍了。”陈泰向身后招了招手,示意高启强走过来。等人走到自己身边,陈泰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上了高启强的腰。

    “这是我的儿子,从小就走丢了,这两天刚找回来。这孩子过去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挺不容易的,要有什么礼节不周的地方,您别见怪。”

    胡扯。

    全是胡扯。

    高启强的身世背景,他早就详细调查过了,连出生证明他都见过,高启强是绝对不可能和陈泰存在血缘关系的。

    高启强是什么时候和陈泰搭上的线。陈泰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将一个旧厂街的混混头子当成亲儿子接回陈家。孟叔说过,这老东西向来老奸巨猾,从不做赔本买卖。小陈总这个头衔,千金难求,这就说明,高启强一定向陈泰提供了同等价值的礼品。

    是什么,是杀掉了徐江吗,好像也不太够。

    高启强微微一笑,握着安局长的手说了几句恭维话,又主动向眸色暗沉的安警官伸出了手,神态落落大方。

    “你好,我叫高启强。”

    我当然知道你叫高启强,我连你右边屁股上有个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来的浅色小胎记都知道,茧蛹型的。你这位新鲜出炉的亲生父亲,恐怕都不知道吧。

    他一早看出旧厂街的鱼贩子不会一辈子是丑陋的毛毛虫,他以为,只有他,只有被他捧在掌心里,才能让高启强破茧成蝶。

    他垂下眼,盯着那只圆润的,停顿在他面前的手掌,脖颈的青筋鼓胀跳动,人人都看得出他心绪翻涌,人人都佯装一无所知。

    他缓缓抬起发麻的手臂,握上了那只他握过无数次的手。

    “安欣。”他说,“安全的安,欣欣向荣的欣。”

    落座之后,两边的小辈都把自己给长辈准备的礼物送了上来。巧了,两人送的都是瓷器,还送的都是青瓷。相比于舌灿莲花,从釉面到开片都讲得头头是道的高启强,少言寡语的安欣反而更像是那个只有小学学历的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准备得这么充足,老高确实是聪明人来的。安欣想。弟弟妹妹都是高材生,高启强要是有上学的机会,未必会比他们差。

    “小陈总。”安欣忽然开口,高启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小陈总回了陈家,还打算继续姓高啊?”

    一开口就问这么敏感的话题,安长林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脑仁隐隐发疼。

    陈泰不紧不慢推着茶盖,并没有要替这个新儿子缓解尴尬的意思,高启强将椅面的布料抓得起皱,面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我这不是都叫了二十多年的高启强了吗,换成别的,也不大习惯。说到底,名字也就是个代号,不管我姓什么,我的心都在我爸这,在陈家。”

    儿子都这么表忠心了,做父亲的也不好不开口。

    陈泰放下茶杯,笑道,“我也不是老古董,姓什么真无所谓,一个姓,也不一定就父子一心嘛。”

    安长林的茶杯重重顿到了桌上,安欣像是没有听出陈泰话里的意思,自顾自剥好几只虾,夹到了高启强碗里。

    这个过于唐突的举动,让本就寂静的雅间,更加无声无息了,偶尔的几声鸟雀啼鸣从海棠纹的菱形花窗外传来,提醒几人此刻时间并未静止。

    “你吃吃看。”安欣看着高启强,认真地说,“我觉得味道还可以,但还是比不上你的手艺。老高,你做饭真的蛮厉害的。”

    这人太王八蛋了。高启强想。他望着那几只嫩白的虾,咬紧了牙根。

    即使他已经成了“小陈总”,安欣还是看不起他的,还要千方百计在这种场合提起那段奴隶一般毫无自尊的屈辱经历,是想让他再像煮熟的虾一样把腰弯下去吗。

    做梦。

    “是吗,但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做饭的。”

    高启强的嘴角往上抬了抬,筷子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些虾肉。

    “以前太穷了,没有别的消遣,就只能在吃上面花点心力。现在不一样了,我有的选了,安公子。”

    他夹起一筷子油汪汪的梅菜扣肉,盖到了那些白煮虾上。

    “我最近啊,想学高尔夫,赵书记的秘书王良约我明天去高尔夫球场,说要手把手教我。他说他大学时还获过奖,教我,绰绰有余。”

    赵书记?

    安长林拧起了眉。

    王良?还手把手教?

    安欣沉下了脸。

    安警官是见过那位王秘书的,大高个,长得斯斯文文但是肩宽体壮,戴上眼镜像秘书,摘了眼镜像打手。

    总得来说,就是高启盛的脑袋,陈金默的身子。

    脱离了他的掌控的高启强,是不可能不想和这样的人上床的。

    陈泰看得出此刻氛围紧张,他品了一口碧螺春,和蔼慈爱地开了口。

    “阿强,你跟人家出去玩的时候,也得上点心。周围要有服务人员什么的,搜身搜仔细一点,万一要是放进来个带了录音笔的,录到了一些不方便外传的内容,那可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呀。”

    无视了安家父子骤变的眼神,高启强站起身,拎起扁腹紫砂壶,为父亲续好茶水,亲昵地说,“录音笔而已,既然咱们找得到第一次,就能找得到第二次。爸,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啊?我不会给你制造问题的,我只会帮你解决那些,让你头疼好久的问题。”

    高启强帮陈泰解决过问题,而且是让他头疼了很久的问题。

    黄翠翠的录音笔,在陈泰手里。

    而且很有可能,是高启强找到的。

    意识到这几件事的那一刻,安欣的大脑像是突然被电流击中,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成百上千的讯息喷涌而出,将他包裹其中,与外界隔绝开来。

    在他坠入的精神世界里,他的肢体也在跟着收缩,仿佛回到了儿童时期,手里正摆弄着一辆玩具小汽车。他知道,这辆小车,就是高启强设计的这起嫁祸谋杀案。大的框架,他已经组装完毕,但还是缺少了几枚看似无伤大雅的小零件。在已经被安欣骗过一次的情况下,恼羞成怒到绑架了唐小虎的徐江,为什么会答应和高启强合作,让旧厂街的人来撞他的车。高启强为什么会这么熟悉白金瀚的布局结构,连监控能拍到什么地方都清楚。高启强是怎么知道的,他请吃饭的那群小姐里恰好有人有个在监控室值班的莽村男友。高启强又是哪来的把握,能确保那天晚上徐江会听他的话乖乖给他松绑。

    并不引人注目的琐碎细节,如果不加以修复填补,必然会成为导致这辆玩具汽车寸步难行的致命隐患。

    而现在,这些小零件,他终于多多少少搜寻到一些了。

    “老高。”他定定看向高启强,直奔主题问道,“你第一次联系徐江,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