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中毒
又一年冬,出了荒渊、又在周国皇宫混日子的黎苏苏几近放弃邪骨计划。
不仅仅是因为澹台烬从来不正眼瞧她,还因为……澹台烬他真的算是个明君,黎苏苏怎么都看不出邪骨存在的痕迹。
自漠河退兵后,澹台烬就收起了那只妖魔大军,专心当这个皇帝。他赏罚分明、任用贤臣,轻薄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周国现在大有海晏河清之象。黎苏苏扪心自问,便是她来做这个皇帝都不一定能做这么好。
因此,她不止一次地问勾玉:“会不会是过去镜搞错了?这个澹台烬根本不是后来的魔神。
勾玉陷入紊乱,又清醒过来,说道:“不可能!勾玉不可能有错!”
黎苏苏刚开始还十分相信勾玉,后来勾玉每次都是这样说,黎苏苏逐渐也确定,大概真的是勾玉弄错了。
哎,可勾玉照顾她这么久也不容易,她就不要打击勾玉了。黎苏苏嘴上应着勾玉,心里却越发发愁,如果澹台烬真的不是后来的魔神,那么她现在要到哪里去找少年魔神呢?
等等!
黎苏苏突然想到,五百年后的魔神和澹台烬长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澹台烬或者他的兄弟、儿子成为了魔神,那么就是认识澹台烬的人化作了他的模样。
澹台烬的兄弟和他都不像,他身边的人也不像是怀有邪骨的,那么……魔神最有可能就是澹台烬的儿子了!
但是澹台烬根本就没有纳后纳妃,近身的人都知道他的心仪之人是大夏的那位皇后。
又走到了死路,黎苏苏叹了一口气,现在只有她还得在澹台烬身边待着这一点是没错的。
黎苏苏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宫女装,准备去澹台烬在的地方执行自己偷窥任务。没办法,澹台烬不许她靠近,黎苏苏只能天天去偷瞧。
她刚偷摸着到了承乾宫,就听到澹台烬那压抑着痛苦和怒气的声音。
“……你说什么?!”
羊暨颤颤巍巍地说道:“夏国……叶皇后……病重……疑似中毒。”
黎苏苏震惊,原主大姐姐病重了?!中毒了?!
她趴在窗边偷偷往里看。
只见澹台烬面色铁青,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给抓碎了。他紧紧握着碎裂的茶盏,掌心处溢出鲜血,与澄澈的茶水一起往下滴落。
羊暨扑通一声跪下,急忙道:“陛下……”
澹台烬却充耳不闻,他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最后微微摇了摇头。
裳裳不可能出事,肯定是她又想要骗谁。
“再探!”
澹台烬转身,将手中破碎的茶盏用力地置于桌案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让内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遵命!”羊暨连忙回道。
他刚想下去,就听到皇帝低声地说:“让什嗏将长生花送来,他们不给,就让夜影卫直接去抢。”
“三天内,我必须看到长生花,明白吗?”
这就是直接去抢的意思了,羊暨吓得心肝乱颤:“遵命……陛下。”说完,便行礼退下了。
室内一片死寂,澹台烬缓缓地松开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块碎瓷片还插在他的掌心,鲜血长流。他将掌心的瓷片一块一块地取下、丢在一边,钝痛变成尖锐的疼痛,澹台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倾世花的作用下,伤口很快愈合。澹台烬看了一眼自己恢复如初的手,忽然看向黎苏苏所在的窗户处。
黎苏苏见自己被发现,马不停蹄地开溜。
待她走后,澹台烬坐在御座下的台阶上,他看着殿外的夕阳,眼神深邃。
夏国坤德宫里,三四个御医出来,对着萧凛摇了摇头。
为首的御医低声道:“王爷,如今毒已入五脏六腑,药石不灵……臣等如今也只能开些方子延长些时日,也让娘娘好受些。”
萧凛闭了闭眼睛,才对他们说道:“请各位去准备汤药。”
御医们行礼后下去了,萧凛才唤出了潜龙卫:“去仙门求助,求解百毒的灵药。要快!”
“是!”潜龙卫得令消失于宫中。
萧凛转身走入殿内。
他母妃曾是皇后,他从小便在坤德宫长大,因此,萧凛对这座宫殿十分熟悉。可自从叶冰裳成了皇后,他就没有机会再来这里看一眼了。
这次若不是皇帝病重、叶冰裳中毒,他或许也没有机会进来。
现在的坤德宫变得十分陌生,萧凛的目光落在素色的帷帐和样式简单的花瓶上,他又发现,连殿内摆放的火盆都比记忆中少了许多。
叶冰裳这个皇后做得比他的母妃节俭多了。
萧凛向里走去,看到那个自小陪伴着叶冰裳的丫鬟正伏在床边痛哭。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睛酸涩不已,他也是想要落泪的。
可他有什么立场为冰裳落泪呢?
叶冰裳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却握着小慧的手,笑了笑:“钱和庄子你都有了,以后出宫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没遇到心仪的人,不嫁人也无妨。”
小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小姐!别赶小慧走!”
“傻丫头。”叶冰裳轻轻地说道:“跟我身边没有什么好的,还总是让你提心吊胆。听话,收拾好了就出宫。”
说完,她便看到了萧凛。
“王爷。”
萧凛轻轻点头。
叶冰裳让小慧下去收拾,又对萧凛道:“王爷,请坐。”
“冰裳如今这副模样,也不能给王爷奉一杯清茶了。”叶冰裳歉意地说道。
萧凛见她身形消瘦、气若游丝,心中大恸,道:“冰裳不必在意这些虚礼。”言罢,便沉默了下来。
想到接下来想说的事情,萧凛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们都心知肚明,叶冰裳并不是病重,而是中毒。这下毒之人还是萧凛的母妃,德妃娘娘。叶冰裳的人早已经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得一干二净,或许明日就会将德妃打入大牢了。
只是半月前皇帝病重,叶冰裳又中毒,萧凛才有机会用潜龙卫把控了半个宫廷,潜入宫来。
萧凛知道,只要自己现在杀了她,母妃下毒之事便不会败露。待父皇病死,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过大统。
他想起母妃此前曾声嘶力竭地告诉自己:“去年你离京之事本就是那个毒妇发作起来的!若不是她在背地里捣鬼,闹得此事满朝哗然,皇上怎么会动怒!我又怎么会让出后位!让你的身份变得不明不白!”
“现在皇上病重,正是杀了她的好时候!皇儿,你不可顾念旧情!她早已不是那个善良柔弱的叶大小姐了!”
“你念着她,她心里可曾有过你!”
想到这里,萧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叶冰裳那清冷的声音响起:“王爷前来,可是为了……杀了冰裳?”
“不是!”萧凛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从未那么想过!”
叶冰裳抿唇,笑了笑:“多谢王爷。”
萧凛目带痛苦之色,看向她:“……我不会杀了你,你可否……放过我的母妃?日后,我会将她接出宫去,让她吃斋念佛,为你和大周祈福。”
他的母妃谋害了叶冰裳,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潜龙卫暂时控制住了禁卫,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叶冰裳手中依旧掌握着大半的实权,只要明日叶家军前来清君侧,萧凛和潜龙卫也无法抵抗太久。
萧凛无法杀了叶冰裳,就必须要为自己的母妃退步。
叶冰裳却轻笑着摇了摇头:“吃斋念佛……心不诚又何以愿成?王爷还是不要为难德妃娘娘了。”
“冰裳……”萧凛急道。
“王爷不必多言,冰裳明白。”叶冰裳轻声道:“德妃娘娘也不过是被人利用了。”
“一切都是因冰裳而起。”
萧凛微微叹了口气。
叶冰裳和萧凛都知道,德妃娘娘是被贵妃鼓动才会做出这件事来。
她下毒会那么顺利,是因为贵妃及其背后的几个家族掺了一手。而贵妃和她背后的人之所以这么着急,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病重,叶冰裳揽着大权,或者未来储君不明,还因为叶冰裳自一年前起就开始或隐晦、或明显地地更改税赋、丈田清田。
萧凛与周大人都劝过叶冰裳不必这么心急。减轻百姓的徭役和赋税便罢了,让贵族和乡绅清田加税,他们岂能愿意?
萧凛定了定心神,道:“娘娘不必担心,凛已派人去仙门求药,娘娘必定会无事。只是此事罚过凛母妃便罢了,其他事暂且缓一缓。”
他人背地里说叶冰裳牝鸡司晨,他的母妃说叶冰裳抢了他的位置,萧凛却不这么认为。他不杀叶冰裳不仅仅是因为他心仪叶冰裳、舍不得叶冰裳死,更是因为叶冰裳掌权以来所行之事皆利国利民。
在萧凛看来,叶冰裳行事虽然大胆而激进,但是她的每一步险招走下来后的结局,也都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叶冰裳逼着皇帝御驾亲征,换来了周国两国的和平;她施行民生政策,广建学院、安济院等,也让夏国济济向荣。
萧凛并不在乎谁做这个皇帝,只要夏国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便好。
听了萧凛的话,叶冰裳摇了摇头:“缓一缓?”
她的视线落在墙角的火盆上,道:“王爷可知,这米贵一分,就有许多百姓喝不了粥,这炭涨一厘,便有许多百姓将受寒冻死。我国寒冬远长于周国,如今无天灾人祸,这‘缓一缓’就要死许多人,若是再蒙灾祸,米贵炭希、四海飘零,百姓又如何活下去?”
萧凛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叶冰裳也没等他说什么,而是继续说道:“冰裳未出阁前,每月份例是二两银子。逢年过节,还有长辈赏赐,这一年下来,约莫就有五十两。王爷可知道,这五十两便够京郊的一户人家过两年有余,够冰裳长年架设粥棚,够冰裳赠济贫苦百姓、学子。”
“冰裳知道,这京中许多人都说冰裳那点小恩小惠不过是图一个心善好施的名声。”叶冰裳笑了笑,“或许是吧?王爷不就是如此喜欢上了冰裳么?”
萧凛摇了摇头:“不,我从未这么想过……”他想说,他喜欢冰裳是真心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叶冰裳却道:“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王爷从书里知道百姓苦,征战时看过百姓苦,可冰裳不仅知道,还与他们都接触过。”叶冰裳顿了顿,似乎想起了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冰裳见过砸锅卖铁、上京赶考的学子,听过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卖儿鬻女的哀泣,见过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仓皇。”
“我看到百姓的血骨脂肉被搜刮得一干二净,被盛放在金盆玉碗中,被皇亲贵胄、达官显贵随意嚼烂。他们吃不了的,便会被扔给门口那一条条忠心守护着的狗。那狗也不吃了的,也只会堆在门口。即便发烂发臭,也不会分给门外的百姓。”
叶冰裳轻咳了一声,看向萧凛:“王爷,这样不公之事,还要‘缓一缓’吗?”